汉世祖 第914节
作者:
芈黍离 更新:2024-06-11 16:10 字数:6296
第397章 指点
洛阳有三大市,各有各的特色,而北市最大的特点,便是没什么“俗气”,档次很高,很少穷酸落魄,很少嘈杂混乱,毕竟,其存在的主要价值,是为京城的“上流社会”而服务的。
洛阳城中,除皇城之外,最显贵的地方,显然是皇城南门外沿洛水摆开的几座里坊,那是顶级权贵府邸所在,只因为离皇城的正门最近。
除此之外,权贵聚集的地方,就属北城了,几乎有一般的上层权贵、官僚,府宅都安在北城,而除了贵之外,还有富。
在这样的背景下,与黔首屁民扎堆的南市、西市相比,北市自然要显得高端一些,就连宫廷内部的一些日用采买都是在北市进行的。
同样的,等级更加分明,贵贱更加悬殊,同时在繁华的表象之下,那种令人窒息的禁锢感则在悄然之间包裹着所有人。但就像一座围城的,城外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削减了脑袋往里钻……
虽无一官半职在身,但作为天下豪商、洛阳巨富,康宁还是有资格住在北城的,并且在核心繁华地带,与权贵们做邻居,为贵气所包围。
近些年,放下了家族生意,康宁把剩下不多的精力,放在了追逐权贵上,哪怕无法完成身份的转变,那便只能积极靠拢,建立自己的护城河与保护伞。
同时,钱在大部分时候,用处都是十分巨大的,对于这一点,康宁有足够的自信与认知。权贵又如何,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也足以撬动他们,乃至支使他们,这些年的大撒钱(借钱),效果已然很显著了。
此时的八方楼,正处于开门接客的最佳时段,人流量很大,并且大部分都是衣着光鲜之辈,为了八方美食珍馐而来。
三层最深处,装饰最奢华,环境最精致的雅间内,康宁正在其间会客,作为旗下的知名产业,八方楼也是康宁平日里待人接物最常用的场所,相比之下,不管是城里的“康宅”,还是城外的“康园”,都很少用到,里边逾制的东西摆设,终究太多了……
康宁接待的,是一名和他同样白发苍苍的老者,沟壑满面,但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一身精致的锦袍,透着股低调奢华的气质。
老者也不是什么权贵,当然要论关系,还是扯得上的,他正是京师同样闻名的大商人赵仙。与康宁的“白手起家”、辛苦发迹不同,赵仙的商途可要顺畅得多,能够利用的资源也更丰富,带有白手套的属性,他毕竟是已故卢国公赵匡赞的家臣。
而得益于刘皇帝早年对“燕藩”的特殊照顾,赵匡赞在入朝之后,可是着实借机挣下了一大笔财富,勋贵之中,若说有钱,可以说无出其右者。
在赵匡赞或明或暗的支持下,赵仙这个家奴出身的武夫,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汉有数的商业巨擘,而论安全与稳定,显然不是康宁可比的。
说到底,康宁最大的短板,就在于没有一个稳固牢靠的政治靠山,哪怕是权贵们的座上客,但关系并不可靠,甚至不乏笑里藏刀,图谋家产者。
康宁曾经做过不少努力,但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不会永远都是顺风顺水的。早年王章算是一个,可惜倒得太快,权力保鲜时间太短,而王章的政治影响力,也因其孙张进的胡作非为彻底断送,连康宁也在背后受到了一定的牵连。
而最能依靠的,本是康氏家族,康延泽虽然只是一个合川伯,但那也是堂堂的军功贵族。然而,陈年积怨太深,还曾争抢过家产,几十年下来,早已撕破脸皮,不说视为仇雠,总归是相看两厌,遇到些麻烦,还会互扯后腿……
因此,相比之下,赵仙的出身或许还要卑微些,只是赵延寿从死人堆里捡的一个僮仆家奴,但背靠卢国公府(先东平王府),日子可要滋润得多,风险也要小得多。
同为大商贾,生意上没有多少冲突,甚至还有不少合作的地方,再加上康宁曲意逢迎,二者的关系自然不差,面对康宁时不时的邀请,只要有空,赵仙也都会给面子,亲自赴会。
两个人都年近七旬了,但都能喝酒,能吃肉,氛围十分融洽,交谈的话题,则离不开京城的大事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一些朝廷“机密”,而纯粹生意上的事情,反而聊得少。
酒至微醺,赵仙喝了口茶漱口,随意问道:“兄台家的商队,又往安西输送了一批军需,算时间,也快返京了吧!”
听赵仙提及此事,康宁老眼中闪过一抹思索,淡淡一笑,应道:“赵兄真是耳听八方啊!正在归程,不过要抵京,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如今这桩生意,是没有什么赚头可言了,安西毕竟太远了,一去数千里,又在打仗,兵部派下的任务,又不能不接。所幸,只需将军械送抵碎叶,又能带回那里的一些土产,方才不至亏损……”
见康宁在这里掰扯起军需运输生意,赵仙也不由笑了笑,对于康宁的情况,他其实也了解一些,看在其还算对胃口的份上,以一种提醒的口吻,慢悠悠地道:
“朝廷往安西派遣足有十几支辎重运输队伍,康兄可知,其中最特殊的一支,是那一支?”
闻问,康宁微讶,凝眉想了想,忽地面色微变,道:“赵兄指的,莫非是……”
话没有说出口,但康宁的手却指向西方,那里既是皇城方向,也是东宫方向。迎着康宁的目光,赵仙轻声道:“兄台这些年追逐于权贵之家,这样一位天潢贵胄,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怎会忽略呢?”
此前,皇孙刘文涣奉刘皇帝口谕,亲自给安西押运了一批武器,到如今,仍未返京。而刘文涣,对于康宁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寻常时候是怎么也不可能接触得到的。
但赵仙,则一语点醒梦中人,似乎指出了一条明路……
心中有所计较,但面上不动分毫,举杯朝赵仙示意了下,康宁很是自然地转移话题道:“近来京中关于分封之事,可谓甚嚣尘上,此事还请赵兄不吝赐教。”
对此,赵仙老眉一扬,以一种惊诧的语气对康宁道:“兄台经营海外多年,深耕广殖,哪里如何老夫指点,分明是我要向你请教才是。以兄台在南洋的垦殖,或许也能拥有一块自己的封地呢?”
“赵兄说笑了!”闻言,康宁当即摇头叹道:“我也研究过分封之政,那是给贵族们的待遇,似我等商人,何来的资格,纵然经营有成,或许最终只是沦为他人嫁衣……”
“我看不尽然!”赵仙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道:“陛下诏书里,可没有明确海外领地只有勋贵有资格受封,反倒是,诸封国王的再分封之权是清晰明确的。
只要南洋形势明朗,封国定制,兄台只需携手下土地、人口附从即可,届时即便不能成为领地之主,作为封国王的直辖子民,还是很有机会的。
再不济,向权贵们讨要一个名分,挂个名,同时保佑土地财产,以康兄这些年经营的关系,要做到也并不难吧……”
第398章 换个思路
饮宴罢,康宁亲自送客,甚至亲手把醉醺醺的赵仙扶到车上,又对仆人、车夫好生交待一番,驻足注视着车驾远去,消失在视野,这场聚会方才正式告终。
若是卢国公本人也就罢了,只不过是赵仙,便如此这般表现,以康宁如今的声名,确是有些跌份的。不过,康宁却不在乎这些,他只是觉得,今日一会,大有裨益。
相比于赵仙,他的消息来源面或许不算狭窄,但关键信息,却有些缺失,尤其是涉及到朝廷上层的一些动静与风向。
在过去,和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往来交流,确实得到了不少有用消息,然而如赵仙这样“坦诚”、“爽快”的情况,还是极好的。
而今日之会,于康宁而言,却是大有裨益,至少赵仙给他提了一个大醒。经过这么多年的“挫折”,康宁实则已明白过来一些事情了,如今的大汉,是一个由刘皇帝领导花费几十年时间方才建设而成的社会体系,这个体系中,方方面面都有了不小的发展进步,但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也十分清晰。
在商业经营上,康宁纵横捭阖,获了巨大成就,甚至可以说攀上了这个领域的巅峰。但另一方面,也仅此而已,当他想要突破这个领域,完成人生、事业的蜕变,那原本并不明显的障碍与阻力便接踵而来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金钱在很多方面、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到权力,甚至操纵权力,在大汉固然权在钱上,但总有例外,不可避免,比如康宁。
但是,在如今的大汉,你想要把这种潜规则摆上台面,那就是在挑战规则,破坏规则,这是为人所厌弃,为普世价值所不能接受。严格意义上来说,妄图挑战规则者,其尽头面对的就是刘皇帝,而刘皇帝是最讨厌坏规矩的人,尤其是他制定的规则。
诚然,刘皇帝自己也会不时地做出些自打其脸、自食其言的行为,但他毕竟是皇帝,用约束臣子的标准去约束皇帝,一定程度上也是为难人,以身作则也是要看皇帝心情的,何况,这可是刘皇帝!
当初江西参政之事,在定论之前,朝廷内部还发生了一场不算激烈点争论,有几个认为,康宁不同于一般商贾,那是输诚于危难之际,对朝廷有大功,给个官职说得过去,也算酬功,一慰天下仁人志士之心。
对于这般论调,可想而知刘皇帝会是怎样的态度与反应,其他因素且不考虑,就冲“卖官鬻爵”四个字,就足以让他震怒了,但偏偏有人一点敏感度都没有,毫无正确意识,反而大言炎炎,头头是道地讲出一番“道理”来。
在刘皇帝看来,康宁或许与一般的商贾有所区别,对朝廷也有一定的苦劳,但是,朝廷也给足了回报,商业上获取了丰厚的利益还不知满足,意图在仕途上也有所得,那就是贪得无厌了。
虽然刘皇帝一向是鼓励工商的,但从本心而言,却是厌恶的,只是不得不利用其长处,忍受其弊处罢了。
当刘皇帝持这等态度时,事情后来的发展就不值得奇怪了。发表相关言论的官员,陆续贬官、罢官,就连钟謨也在没多久后卸任江西,虽然一度被调到京城担任部司长官,但很快就迎来政治生涯的谢幕,被致仕,最后抑郁而终。
而自那时起,康宁便再没如前三十年那般顺风顺水了,各种麻烦是纷至沓来,虽不致命,但不胜其烦,甚至让他深感忧虑。
当康宁意识到,以当下的政治生态与环境,他想要有所突破,是千难万难的,刘皇帝就是最大的拦路虎,这是格外让人绝望的。
以康宁的聪明,自然是懂得韬光养晦、低调避祸的,但也正因为够聪明,他内心又极度不甘。在他看来,能够由官入商,自然能够由商入仕,虽然朝廷有明令在职官吏不得经商的规矩,但实际情况如何,康宁可看得真真的,就他康家的船上,就载着不少“贵客”。
看看大汉天下,有多少权贵,是先为官得爵,再经商牟利的,他只是次序颠倒一下,何来的那么多偏见与限制。
官商勾结,官商转换,这才是常态,才是合理的,应该的……
康宁算是一个典型,当积累到一定的财富,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之后,便想要寻求与财富所匹配的政治地位,但这一点,却并非刘皇帝所能接受的。
在寻求入仕遭遇挫折之后,康宁并没有一蹶不振,曾经甚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直接一些,捐出一定的家产,能否换得一个官职乃至爵位?
比起在江西的偷偷摸摸,这样的想法,可直接多了,当然,要达成这样的目标,首先得看时机,其次得有人张罗,最后钱还不能太少,康宁的初步预算便是一百万贯……
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康宁还一度做了落实的准备与行动,只是最后被人劝住了,一个朋友,一个老道,一个受他资助也让他信服的道士,据说还在华山听过陈抟老祖的讲道,算是半个“外门弟子”。
老道听了康宁关于献财入仕的想法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高深莫测地预警一番,说,天威难测,此举非但难以得福,徒取其祸!
然后,老道飘然而回山纳福,康宁则陷入了冷静的思考,或许是出于信任,又或许是出于对危险的警觉,最终放弃了。
也就是康宁听了劝,否则,任他百万家财,也作浮尘。刘皇帝对名爵的重视,绝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那是几乎看作统治的法统与基石,拿几个臭钱就想换官谋爵,只是取死罢了。
何况,即便刘皇帝不发话,就是大汉的勋贵们,也会群起反对攻讦的,对于一部分军功勋贵来说,连魏仁浦、薛居正那些以文治封爵的公卿都看不上,屡有微词,何况区区一个商贾。
要是花点钱就能买个爵位,那勋贵们还不得沸反盈天,人心不得乱了?康宁若真那么做了,在刘皇帝眼里,或许就是一种挑衅与折辱了,如何能有好下场。
过去这几年,康宁一直在钻营琢磨,如何能够突破这道困扰他多年的难题,甚至到钻牛角尖的程度。
到今日一会,赵仙的话,终于让他受到了启发,完全可以换条思路。老皇帝的威严不可逆,难以反抗,可以将目光放长远一些啊,任何规矩制度,只要舍得下本,总有撬动的一天。
他不行,还有儿子,还有孙子,钱对刘皇帝而言,或许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但对其他人来说,可就不一样的。
在回家的马车内,康宁脑子里就两个念头,一个是派人去探听一下皇孙刘文涣的行踪,看看有没有献殷勤、抛媚眼的机会;二则是,广阳伯、宰相赵匡义那里,该多去走动走动了。
第399章 还债
康宅门前,一名管事正徘徊等待着,见到老主人归来,不待车驾挺稳,便快步下阶迎了上去。车帘掀起,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落地,管事立刻凑上前去行礼,然后耳语一番。
初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当是日常琐事,但没说两句,康宁醉眼便睁大了,从微醺的状态中解除出来,肃然道:“什么时候到的?”
“已有两刻钟了!”
“为何不报我?”
“小的派人去八方楼了,或是错过了路……”管事想了想,解释道。
“人呢?”
“堂间等待,奉茶两盏!”
不再多问,康宁径直往里走去,不过被管事喊住了,迎着康宁疑惑的目光,犹豫几许,禀道:“王郡公随行有几名护卫登门,都携带有武器,表情严肃,面色不甚友好,还抬有一口箱子,以小的看来,似乎来者不善……”
闻言,康宁脚步一顿,眉头不由锁起,想了想,道:“王郡公府上,有一笔借款吧?”
管事颔首,轻声道:“是!与王大公子交接的,钱不多,不足一万贯。”
“看来此事,那王大公子是瞒着王老郡公的了!”康宁嘴角翘了翘,讥诮道。思忖片刻,笑意收敛,又不禁做出一副头疼的模样:“这些军功老贵,都倨傲得很,如王彦升者,更是一向骄横,如何能够接受家人向老夫这区区商贾借钱?”
“不过,据闻这王老郡公早已耳背痴呆,这亲自上门,便值得玩味了……”又呢喃一句,康宁笑笑,深吸一口气,手一伸:“走,去会会这王老郡公!”
康宅堂前,王彦升老迈的身体以一个孤傲的姿态屹立着,周边有八名持械护卫,虽然都只穿着普通武服,且胡子拉碴,但明显都是军旅出身的悍士,那种凶狠的气质过于明显。
护卫们就像行军打仗一般把持着堂前的关键位置,完全一副喧宾夺主的姿态,气势汹汹的,不过,这点阵仗对康宁而言,还算不得什么,他几十年经历的风雨未必比王彦升差到哪儿去,手下同样养着不少“悍卒”出身的扈从。
驻足前庭,稍微观察了下王彦升,脸上方才堆起些笑容,迎上去,未近身,便朗声笑道:“王公来访,蓬荜生辉,未及远迎,慢待之罪,还请见谅!”
听到动静,王彦升转过身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着笑吟吟的康宁,王彦升没什么好脸色,沉默一阵,冷淡道:“你就是康宁?”
“正是在下,不知郡公过门,有何指教!”康宁姿态放得似乎很低,但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让王彦升心头膈应极了。
在王彦升看来,这姓康的,定然自以为是他公府的债主,觉得拿捏着他王家的短处,方才如此倨傲……
“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竟然做到我公府头上了!”王彦升冷冷地盯着康宁,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康宁拱手一拜:“府第门高,家门窄,能有生意往来,那实是在下莫大的荣幸!”
“有往来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叵测,动机不纯!”王彦升目光紧紧地逼视康宁,语气格外不善。
面对王彦升如此咄咄逼人之态,康宁眉宇稍微蹙了下,抬手作揖:“郡公此言何意,在下实在费解!”
“呵呵!”见他这副作态,王彦升毫不掩饰其鄙夷与厌恶,冷冷道:“老夫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也不管你存着什么心思,即日起,公府与你康家,没有任何干系,不再打任何交道!老夫不屑,你则不配!”
这话说完,即便城府如康宁,老脸也不由变色,不知是醉的还是恼的,胀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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