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些惘然。
  刚刚楚今夜在片场，看到了他的表演。
  平心而论，他看过顾阳很多表演，无论是《无人知晓》那样的电影，《夜莺与玫瑰》《莎乐美》那样的戏剧，都给了他非常不一样的感受。那种张力，能从画面里凸显出来。
  可这一次，顾阳又进步了，他每一次表演，都是一次对自我的超越，在刚刚的表现中，楚今夜确实地看到了，感受到了，侠客。
  谁没有过英雄梦？
  谁没有过以一敌千的豪情？
  虽然到了他这个年纪，不至于再有那些幻想，反而更加能够，能够透过表面，看得深水下的那些东西。
  那是道，是人之道。
  在那样的道中，条条框框的束缚都被碾压成了碎末，被狠狠地压制下去，那是大义与温柔残酷混合的地方，真是因为太理智，太清醒，一双眼睛看得太远，才能得出这样的结果。明知道自己将会死去，却如此清醒地面对着死亡，将那一丝儿女私情，压在了心头。
  这样的情感，连他这种冷漠的人都读懂了，都不由为之动容。
  “你演得很好。”楚今夜说：“了不起。”
  以他的性格，能说出这样的话，是非常，非常不容易了。
  “不过，我不希望你变成他那样。”
  为了道牺牲，固然是大义，可在普通人之中，还是有着平稳的幸福，更为妥帖。
  “我知道啊。”顾阳说，微微地笑了笑：“许安导演已经告诫过我了。”
  你的脚步，始终都要扎扎实实地踩在人间的土地上，虽然，那些美好的，玄妙的艺术殿堂，那些海市蜃楼，能引领你走向更高，可是你得自己把握自己，不然，就很容易出现灵魂与肉体的不和谐。
  只有时刻把握自己，才能一直走下去。
  楚今夜又看了他一会儿，脸上少见地浮现了一些不确定的神色。他想，顾阳是这样的，这样的年轻，他的路还那么长……
  如果现在，他提出那个请求……
  会不会有些不太合适？
  他思考了一会，还是没有立刻做下决定，这对他来说也是很罕见的，因为在乎别人的想法，从而改变自己的主意。
  可谁叫那是顾阳呢。
  他又斟酌了一会，在青年发现不对之前，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了回去。
  而在另外一边，另外一间房间里，萧青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面前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打扮时髦，长相妩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气质给人的感觉有几分刻薄。
  那是萧青的妻子，冯媛。
  萧青在成名之后的那些改变，做的那些事，不得不说，有一大半和她有关。李艺绅，燕玉，圈子里的那些其他老辈份的人，更是认为，萧青是被冯媛带成这样的。
  而冯媛这个女人，做过的那些事情，在圈中也是赫赫有名，要真说起来，比心狠手辣的程度，萧青这种只会打压过同戏路演员的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冯媛是个导演，而且非常有背景，她的父亲，是当年李艺绅的前辈，恩师级别的人物，在圈里辈分之高，可以想象。她当初靠着这个关系出道，也是一路顺风顺水，处处有人提携。她是家里的小女儿，按理来讲，是会被养得娇惯些，性格娇蛮也无所谓，可真正可怕的不是娇蛮，是有头脑的狠毒。
  那几年，有一个女演员，得罪了冯媛，后者不动声色，不但不表现出来，还处处包容，然后邀请她去当她新电影的女主角，片酬开得远远超出当时的行价，只是违约金也是个天价。
  那个女演员当然心动了啊！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心动呢，于是就签了，就进了剧组，结果，冯媛就让她在她生理期的时候，去一直拍一场水下的戏。
  那是冬天，水温低的都要冻结，那场戏不停的卡，不停的重来，据知情人士爆料，一晚上就拍了七八个小时，那个女演员被冻得浑身发颤，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血都流不出来了，她那时候才知道厉害，可合同已经签了，违约金付不起啊，只能接着拍！
  当时有人看不过眼，劝冯媛，说不要闹得太厉害，这是要活生生玩死人啊，结果后者一句，我是追求艺术，演的不好重来，不是很正常吗？她就分外娇贵些吗？
  得，这于情于理是无话可说啊，导演说你拍的不好，你就是拍的不好，能怎么辩解。结果那个女演员拍到最后，直接高烧送医院，大病一场之后，永久性不能生育。
  而因为她没有把戏拍完，冯媛还倒打一耙，要求她承担巨额的解约金，两相一抵，加上中间势力不明不白的打压，这事就这么算了，苦果得自己吞。这件事情闹出来之后，圈内舆论简直哗然！虽然说谁都有看谁不顺眼的时候，可搞成这样子，这真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啊，这样狠毒的心机手段，实在是令人避而远之！
  这样一来，虽然她父亲堵住了媒体的嘴，可圈内的风声，那是不可能好的了的了，冯媛之后导演电影都很难请的来演员演戏，别人又不是傻，知道了你是什么德性，还往虎口里送命，那不是找死？
  也幸好，她那个时候已经和萧青定了下来，之后就一直不怎么出面了，风声才渐渐淡了下去，不过没人觉得她会修身养性，看看萧青之后的德性就知道了。
  现在，这个漂亮的女人优雅地端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望着丈夫。
  她的声音是带着斥责的意味的，娇滴滴的：“你的意思是，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孩子很会演戏啰？”
  萧青哽了一下，解释道：“我一开始不知道他那么出色，到后来……”
  一对戏，就没办法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们用尽一切手段，都不可以让他得到这个角色的，我用我父亲的关系去压李老师，都成，可当时你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做的到，哼……叫你不听我的么……”
  她哪怕是说斥责的话，都说的娇声娇气的，让人不忍苛责，这实实在在是个蛇蝎美人，萧青在她娇滴滴的声音里，头却低的越来越下，都不敢抬起来了。
  他是有些畏惧这个妻子，畏惧她的手段的，在爱情的狂热散去之后，他越发能看明白，这是个怎样的人。
  “那现在，你告诉我，是什么情况？”
  “我……如果这部电影播出。”萧青有些艰难地说：“我的影响力，不如他，观众会认为我是一个配角，他才是主角。”
  他这样一说，饶是以冯媛的城府，也是不由面色一变，她知道丈夫的心高气傲，这话能说成这样，那到时候上映，只可能更严重！
  那问题就大了！
  她道：“那协议怎么办？影评人怎么办？你的前途要怎么办？”
  我的前途要怎么办！
  “你忘了，我们签的协议了么？”
  萧青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痛苦之色，将脑袋深深埋进了手中。
  冯媛见此状，也是缓和了声音，她恨恨地想，这件事要是出了，别说那份协议了，影评人会怎么看，奖项会怎么评，一开始说的都是双男主，谁知道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要承认，萧青在和一个比他年轻那么多的新生代的男星的斗戏中，处于下风了么？这不可能！
  事到如今，想要解决也麻烦了，要是顾阳是个普通的演员还好说，可他的地位，他的那位恋人，冯媛就算再有自信，也不可能惹上楚家，那不是找死吗？
  如果想要扭转现在的局势……
  这个女人的表情动了几动，最终，她那美丽的，血红的嘴唇，弯了起来。
  “有办法。”
  萧青骤然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冯媛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杯盏狠狠放在了桌面上，砸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说：“……你现在去求李导，我去求我父亲，在电影没有出来之前，有一项工作，是导演才能做的，也只有导演，能决定一部电影真正的样子……”
  第84章 选择
  一部电影，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剧本，作为一个基础，是很模糊的，因为要考虑到道具，服装，灯光，等等的拍摄效果，如果说，演员的演技在其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那其他的因素也是不能忽视的。
  所以，在一部电影没有出来之前，所有人都很难想象它真正的样子，站在演员的角度，他只要演好戏就好了，站在导演的角度，要把控的可是全局。
  换句话来说，电影最后的成品，取决于导演，因为他们有一样利器。
  剪辑。
  同样的电影，剪辑的方法不同，可以生生剪出不同的片子！而演员的戏份，也可能被剪的很少很少，哪怕你拍了很多。
  这种事，你也是没办法去和导演讲道理的，后者大可以用一句追求电影效果来堵死你，你演你的，他剪他的，这谁也没法讲道理啊。
  把这个道理，放在这件事情上，就是说，现在，顾阳固然演的比萧青要出色，但是，只要说动李艺绅，让他在剪辑时多剪一些顾阳的戏份，多留一些萧青的，那，就还是可以啊！
  冯媛确实是导演世家出身，一句话就点破了事情最关键的地方，只要导演把住关键，你戏多戏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萧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说：“李导不一定会答应……”
  只要是看过顾阳表演的导演，就不会答应，明明有上好的珠玉可以用，为什么要自己毁掉，这不是有病？何况李艺绅是什么性格，作为他弟子，和他合作过这么多年的萧青，是不可能不清楚的，那个导演，是真的把电影当艺术在追求，谁要是敢毁掉他的作品，就是和他玩命。
  “这容不得他不答应。”冯媛说，这时，她又气定神闲了起来：“你现在不是还有很多戏份没有拍完吗？对吧？还有群戏？”
  萧青一怔，忽然有了很多不好的预感，他紧盯着对方：“你……你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先去找李导，告诉他，求他，要是他不答应……”女人上下两片血红的嘴唇轻轻一咬，唇缝里吐出几个字：“——你就告诉他，你不演了。”
  “这不可能！”萧青下意识地反驳，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你疯了！”
  演员演到一半，进组之后退组，拿这个做威胁，是什么概念？基本上，就是和剧组结死仇，和导演有深仇大恨。那些已经拍了的戏，那些投资和花费，都不可能再来了，他们两个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一闹，会怎么样？李艺绅还是萧青的恩师，怎么多年的情分在啊，可这句话要是说了出来，那，那简直是一切都毁于一旦，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了！
  “你想的太天真了，不这样，你以为李导会同意吗？”冯媛冷笑了一声，又放缓了声音道：“我也没让你直接说，你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再说了，你的要求也不是很过分啊？也没有要他完全把顾阳的戏份删掉啊？对不对？你只是求一个公平而已，让你们的戏一样而已，这很过分吗？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他难道连这个忙都不愿意帮？”
  她说到最后，越发的觉得自己有道理了，在她看来，演技，表现，那些都不是主要的，只有那些场外因素，那些人情，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这才是一切的关键！那些以为演技可以决定自己地位的人，实在是太天真了！
  冯媛望着自己的丈夫，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一时想不开，毕竟是天之骄子，从来没有受过这般羞辱，又安慰道：“你呀，不要太沮丧，他的本事在戏里，你的本事在戏外，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何必拿鸡蛋去碰石头？人呐，就是不要和自己较真。这个世道，只有本事在戏外的人，才能好好赢呢。”
  她说完这句话，却看得萧青猛然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那神情如白日见鬼一般瘆人，让冯媛都不由有了几分害怕：“你……你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呀……”
  实话，大实话。
  萧青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不知道能不能说，他一下捂住眼睛，浑身颤抖了起来。
  而这对夫妻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房门没有关严实，来通知拍戏日程的副导演站在门外，维持着敲门的动作，神情十分微妙。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听见如此精彩的发言，他真不知道是该同情自己的老板，还是该同情一下那位冯老先生。
  他想了想，悄然无声地走了。
  这几天里，顾阳的戏份是结束了，他在酒店扎扎实实睡了一觉，补足了疲惫的精神之后，就准备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了，毕竟他的工作都结束了，而许空那边也来过电话，《这个杀手有点酷ii》即将上映，他得再去配合一系列宣传的进行，之后的档期都是很满的。
  他今天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了，和李艺绅打了招呼之后，回去收拾了一下行李，刚进酒店，就看得男人面无表情地接着电话，周身的气场是许久未见的锋利冰冷。
  见他进来，楚今夜的眼神闪了一下，对电话那头说：“知道了。”然后立刻挂断了电话。
  顾阳怔了一下，觉察到了不对，便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楚今夜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感觉这部电影怎么样？”
  “？？挺好的啊。我演得很开心，剧本也很好，嗯，很期待成片。”顾阳说，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没什么……等结果出来了，我再告诉你吧，不是什么大事。”
  他按了一下手机的屏幕，那个显示着熟悉名字的屏幕就暗了下去。
  酒店的走廊里现在没有人。
  萧青站在李艺绅的房间门前，僵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敲了三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