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 第126节
作者:雾十      更新:2024-01-09 12:19      字数:6006
  匈奴自然不愿意承认,也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本就与拓跋六脩暗中勾结的他们,索性就脱离了控制,打着为刘聪报仇的名义,正式与晋朝宣战。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宣战后,匈奴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烧杀抢掠、轻举妄动,晋朝也只是关了北地的互市,在边境集结大军,秣马厉兵,却没有急着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双方都在观望、等待,至于观什么、等什么,那就是只有双方的高层知道的事情了。
  其余暗中结盟的几族,也因为突然转变的局势,而有了各种明显的躁动。由于“拓跋六脩”迟迟没再传来消息,他们还有点不太敢正面对上晋朝,哪怕抱团也是底气不足。
  一直犹豫到了拓跋六修能下地行走的第三天。
  慕容一族终于有了决断,他们对晋朝请求尚公主。
  表面上,说的是慕容一族对天朝上国的文化崇拜已久,如今首领之子正值适龄,希望能够娶得晋朝公主为妻,帮助他教化族内臣民。
  这话翻译过来其实就是,你们与我们和亲,我们就不帮着匈奴打你们。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谁也没有打算掩饰,就像是历史上的那些和亲一样,他们连冠冕堂皇的虚伪外衣都懒得披上。
  “和亲”,一个历朝历代的公主,都谈之色变的可怕存在。因为她们嫁过去,是真的会有生命危险。缺医少药就不说了,只说那些根本没把公主当人的蛮族首领,就已经足够不是东西了。在深宫内苑长大的金枝玉叶们,再彪悍的性格,嫁入蛮夷之地,真正能活下来也没几个。不是被折磨的不堪受辱而自杀,就是干脆被折磨致死。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首领都是如此,也有真心想要求娶公主,与公主锦瑟和弦的。但那些毕竟还是少数,纵观历史,又有几个和亲公主是长命百岁的呢?
  没有哪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有勇气去赌自己是不是那个少数。
  但是对于朝廷来说,和亲却好像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只是嫁给公主,就能换得边疆最少几年的安宁。反正嫁的又不是他们的女儿,为什么不嫁呢?
  当慕容一族的使者提出来的时候,朝堂上的大老爷们果然心动了。
  不过,这次他们大概是没办法得偿所愿了。
  因为阳平公主也在朝堂之上。
  说起来,阳平公主已经参政有些年头了,三天小朝会,五天大朝会,每次都少不了她的身影。朝臣们从一开始的万分不适应,变成了如今根本没把公主当女人看,总感觉那就是个官职名为“公主”的与他们一样的老谋深算的存在。
  阳平公主身边,同样稀稀疏疏的站着几个公主,有晋惠帝的妹妹,也有晋惠帝的姑姑,更有晋惠帝的姑祖。
  这些公主大多都是曾经参与了为晋武帝祈福而派出了替身僧事件的人,当年也曾借着太子二婚事件,进宫哭诉“害怕老无所依”而大闹特闹了一场。除了这两件事情以外,这些公主还有两个鲜明的共同点,她们都有着不输给男子的政治远见,却没有丈夫。
  阳平公主在太后生辰上,反手就是一剑,干脆利落的捅死了自己的驸马,这件事至今还是不少大臣心中的噩梦。想想枕边人能够这般说下手就下手,真的让人背后一寒。
  其他几位公主或早年丧夫,或后天和离,也都是没有夫家的拖累。
  这便是晋武帝死前最隐秘的一道圣旨了。晋武帝不仅给公主们加了亲卫、部曲,也下了遗诏,若有公主满足“没有夫家拖累,并承诺不会再嫁,死后会把身家归还皇室”等等等条件,便可以享受亲王待遇,入朝参政,辅佐帝王。
  也就是说,公主们若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在她们生前,就能够享受到与王爷无异的地位与权力。甚至如果有公主想要领兵打仗,只有本事足够,就可以去重镇驻守。
  虽然公主们参政的条件严苛了一些,却也是一个极大的改变了。
  拜晋朝男女大防还没有那个严重所赐,晋武帝的遗诏虽然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却也还是在几经争吵、妥协、再争吵后,顺利得到了实施。
  也有人曾希望晋惠帝能够收回成命,说了一些牝(pin)鸡司晨的难听话,但晋惠帝却以“三年不改父志”的孝道堵住了对方的嘴。不仅如此,这位傻皇帝还进化出了天然黑的倾向,他直接当堂一脸天真的问那位大臣:“卿母可知卿之言?”
  你妈知道你这么瞧不起女性吗?
  若放在别的朝代,指不定这位大臣的母亲自己就会先跳出来表示,女人要三从四德什么的。但这是在晋朝,世家女一个比一个彪悍的时代,这位大臣不幸也有一个凶残的母亲。据说那大臣回家后,被他母亲拿着擀面杖追出去快三里地,祖母就在一旁帮着母亲追打他。街坊邻居都在指指点点的看笑话,觉得这大臣简直是活该。
  公主怎么就不能参政了?公主没有婆家,皇室这个娘家就是她们的唯一,是她们会倾尽全力想要它变得更好的存在,有这样的公主参政,比野心勃勃的王爷们可靠谱多了。
  这便是当年阳平公主对卫玠说的,若我嫁给你,你都不知道我要为此放弃什么。
  卫玠不会娶阳平公主,也不好奇她到底放弃了什么。因为卫玠很快就知道了,阳平公主带头入朝为官,用几个条理分明又出事圆滑的政策,打了所有觉得女子不如男的老臣的脸。
  阳平公主有次醉酒,曾与卫玠说:“你知道我当初最伤心的是什么吗?我当驸马是兄弟,为了不让别人笑话他,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可以说是我毕生愿望的政治地位,也不愿意提出与他和离。可他却在知道了父皇的遗诏后,害怕我真的与他和离,索性站到了我的对立面,去博一个不知道的未来。说到底,他根本不曾信过我。既然如此,君既无情我便休,他想杀了我兄长,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第171章 古代一百七十点都不友好:
  如今几个已经入朝为官的公主,大多都是因为阳平公和阳平驸马当初撕的太惨烈,这才痛下决心,咬了咬牙,直接选择了和离。她们本就与自己的驸马不甚亲密,又有阳平驸马当前例,与其过着被防备指不定哪天就会被捅上一刀子的日子,不如干脆不过,自己潇洒。
  至于儿女……
  朝廷只要公主的身家(公主的一切本就是皇室给的,和离后的吃穿用度也会由皇室买单),却不会收回公主的爵位。若公主想把爵位留给儿女,自然是可以的。大家谁也不吃亏。
  卫玠的四叔母繁昌公主也曾心动过,但也就仅限于心动了。
  四叔卫宣乐的就像是个傻小子。他和繁昌公主虽然始自于一场政治联姻,但后来他是真心喜欢上了他的公主娘子的,如若不然,历史上他也不会仅仅因为公主与他和离就一病不起。
  但卫宣却很怂的,从不敢问繁昌公主,为什么没有选择与他和离。
  卫玠觉得他四叔和他爹这一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怂。没办法,这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历史上没那么多老子英雄儿好汉,更多的是老子强势了,儿子就软弱。
  卫爹是嫡长子,要撑起家业,性格上还有些主见。
  四叔卫宣却是小事跳脱,大事逃避,人很好,就是在决断上有些肉。卫玠觉得他不敢问繁昌公主,就像是《加菲猫》里有一段是画加菲走丢了,他的主人乔恩在宠物店里找到了它,加菲说,他永远都不会去问乔恩那天为什么要走进宠物店。
  但事实上这回真的是卫宣想的有点多。
  繁昌公主的理由很简单,没那么多皇室与卫家的利益纠葛,她私下里对常山公主道:“阿姊志向高远,那是一种活法,我敬佩她;但我关起门来过自己儿女情长的小日子,何尝不是一种活法呢?二娘信佛,总数什么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我嫁给驸马这么多年,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既不见他纳妾,也不见卫家有什么牢骚不满,放弃这样的生活,我是傻子吗?”
  常山公主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常山和阳平等人争取的,从来都不是女性一定要如何如何,而是争取一个选择的权利。就是男人“可以选择拜相封侯,也可以选择寄情于山水”一样,她们这些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呢?她们可以去做官,也可以相夫教子。没什么对错,只看个人觉得值得不值得。
  “姑母你为何……”繁昌公主真正想问的其实是这个,但又不敢把话她说完。别看繁昌公主快人快语、风风火火,但其实她最怕的就是常山公主这个姑母了。
  “为何没与武子和离?”常山公主倒是说的大大方方,没有丝毫顾忌。
  “是啊,是啊,我不参与,也有一个原因是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脑子根本不够,在后宅玩个宅斗是绰绰有余了,但朝堂争斗我是真的不行。放弃了也不可惜,可姑母有大才。”
  为公主们争取到如今地位的,可不就是这位看上去不啃不响如菩萨雕塑一般的常山公主吗?常山公主双目失明,心却如明镜一般通晓万物。
  常山公主失神的跪坐在席子上,喃喃自语了一句:“是啊,为什么我不选择和离呢?”
  虽然王济很讨人厌,但是,他讨厌着讨厌着,也就变得可爱了。若放在三十年前,不用谁来说,常山公主准会第一时间与王济和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如今……
  “算了,我老了,拼不动了。就留给阳平那样的年轻人吧。”常山公主笑的释然心中却在思索,是啊,为什么公主入朝就一定要牺牲这么多,而男子不用呢?她觉得他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不该甘于现状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值得她去争取。
  后世史学家通过种种考据,有理有据的觉得,华夏最早的女权意识觉醒,就始自于常山公主,她也许没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她确确实实是某一个念头的萌芽。
  为此,支持阳平公主一派的人,经常和常山公主一派的掐的天翻地覆。
  但在历史还没有过去的魏晋,常山公主和阳平公主却是志同道合的忘年交,早在慕容一族的使者入京时,她们就已经猜到对方有提出和亲的可能,并商量出了各种应对之法。
  朝堂之上。
  大臣们主张和离的话还没开口,公主们就已经冷笑出声,她们都是提前通过气的,团结异常。和亲事关的是整个公主群体的利益,若同意和亲,那不就是等于同意了公主也是如金银牛马一样的货物?可以任由人交易获利?她们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阳平看着有此意动的礼部尚书,脸上的表情大有“你说啊,有本事你就说啊,等你说完看我不恁死你”的意思。
  阳平驸马血溅大殿的场景,再一次昨日重现。老天真是不公,给了阳平那样的地位,就不要给她这样的武力了啊;给了她这样的武力,就不要给她那样的地位了啊,公主什么的实在是太凶残了。
  礼部尚书迈出去的半个脚,立刻重新缩了回去,他还不想死。
  最后,还是鸿胪寺卿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鸿胪寺卿就是大鸿胪的主管,汉朝设立的,九卿之一,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及国之凶仪、中都祠庙、道释籍帐除附之禁令”(引自度娘),简单来说就是古代的外交官。外宾接待与联系,都是鸿胪寺卿专管。如今慕容一族求娶公主,鸿胪寺卿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几个公主同仇敌忾,一致看向鸿胪寺卿,张杨美艳的面容下,是利如尖刀的眼,仿佛随时能用目杀人。
  连珠炮弹一般的问题,如雪花般朝着鸿胪寺卿纷至沓来。
  “敢问大鸿胪,您替皇上决定好嫁哪个女儿或者妹妹了吗?”替皇上决定什么的,这种大帽子扣下来,鸿胪寺卿当堂就跪下了。
  “如今在朝的公主,大的已经嫁人,小的又太小,没有年岁合适的。合适的也就是在朝堂之上的我了,怎么,鸿胪想当本公主的大媒?”晋惠帝女儿很多,如今大多都已经成年,其中有一位连人都没嫁,过了及笄礼,就直接宣布终身不婚,省去了与驸马和离、与孩子难舍难分的步骤,直接入了朝堂,性格是个实打实的铁娘子。
  阳平公主则凉凉的道:“宫里没有适龄的公主也没什么嘛。东汉有昭君代嫁,如今我们大可以也效仿一二。我听说鸿胪家有个正当龄的嫡女?就是不知道鸿胪是否舍得割爱了。”
  鸿胪寺卿当然说不了那句“舍得”,这是常山公主早就打听来的。
  鸿胪寺卿的娘子是个大世家的嫡女,做事很有主见,性格又寸步不让。鸿胪寺卿上午敢在朝堂上说舍得,不出中午他娘子就敢带着儿女与他和离。
  鸿胪寺卿被说的一脑门子汗,顶不住压力,退下了。
  却也有其他勇士,站出来当这个混不吝,觉得公主们不肯为国家着想,根本是在胡搅蛮缠。东海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公主们的远亲,一点都不心疼嫁公主。更因为刚刚入朝,对于公主们同朝为官很是不屑,想要借此一战成名。成都王乐得看东海王的笑话,在一边煽风点火。
  真正的大佬们却都在作壁上观,等着辩个分明之后他们再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的,晋惠帝开口了。
  这个从登基以来,就很少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仿佛充分尊重每个大臣的皇帝,很少有如此不容置疑的时候,可一旦他开口,事情就代表着不会再有回转的余地。
  晋惠帝从龙椅上站起,面对堂下众臣,铿锵有力的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它要战,那便战!我泱泱大国,还会怕了那蛮夷之地不成?大晋从今往后,上至帝王,下至黎庶,皆必尊之: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
  晋朝只有战死的烈士,没有屈膝苟活的犬奴!
  这是卫玠和晋惠帝演戏时,潜移默化教会晋惠帝的。卫玠一直很喜欢这句话,他曾经以为那是明太祖的祖训,后来才知道不过是网上杜撰,但明太祖的宝训里也是有这层意思在的,他觉得和北方少数民族打交道,就必须强势,其他和软的手段不过是养虎为患。
  卫玠便把这个提炼出来的话,让晋惠帝演了一遍又一遍,如今果真有了用武之地。
  无论是大臣的女儿,还是皇帝的女儿,都不是生来被人糟蹋的!
  晋惠帝心意已决,边疆烽火再起。
  晋朝的百姓,却已经从过去愁的吃不下饭,转变成了“打打打,不服来战!”的强势心态。他们有钱,有人,有战神,还会怕那些胡人蛮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真要打了,慕容一族反而怂了。连连上书表示不敢有不臣之心,还表示愿意帮助晋朝对付匈奴人。这边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了。
  晋惠帝乐的多吃下了一碗饭,他不懂很多道理,只知道自己貌似是做成了一件好事,依靠自己独自的力量,好开心!几个在宫里养大的妹妹、女儿都来感谢了他,宫外的妹妹、姑姑们也来夸了他,说在世家闺女圈里,大家都对他交口称赞。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做了多大的事,反正是好事就对了,嘿嘿。
  要是小娘能醒来,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小娘什么时候醒来呢?
  没人知道这个答案。
  是的,自那日在别苑晕过去之后,卫玠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晋疾医束手无策,他自视甚高的医术被一次次打脸,索性就闭关去死磕晦涩难懂的古籍医术了,发誓不让卫玠醒来,他就再也不当疾医了。
  拓跋六修却心知肚明,这不是医术的事,而是玄学的锅。卫玠醒不过来,与拓跋六修能够复活,肯定有着匪浅的关系。那一日他看到的卫玠,并不是做梦,而是真正的卫玠。卫玠治不好的心疾,和拓跋六修醒不过来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但是却又导致了新问题。
  该怎么治好卫玠呢?
  祭巫再一次被找了出来。他之前因为和他弟弟的事情,被卫家彻底恼了,王氏表示,拓跋六修可以见,祭巫和他弟弟有相子就免了。
  有相子也自知理亏,不敢再来打扰。谁能知道呢,当年在城门前的两次擦肩而过的两人,换来的却是如今的局面。有相子一开始是真的觉得他这么做事的,因为他曾为卫玠卜过一卦,卦象上显示卫玠此行只是有惊无险,还会让多年夙望得偿所愿,但是他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的。
  “我一定会找到救回卫郎君的方式的!”
  祭巫在看到弟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努力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的开口了,他对拓跋六修道:“我不知道卫郎君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只有一种神草,能百病全消。”无论是医术,还是玄术。
  “那神草在哪里?”
  “人迹罕至之地。”